关于听力障碍者数量的官方统计已是14年前。2007年,第二次全国残疾人抽样调查数据,我国听力残疾人达2780万,其中单项听力残疾2004万。
2020年底,这2700余万听力残疾人中出现了首位国家统一法律职业资格考试通过者,诞生了中国第一位“聋人准律师”。
为何在我国律师资格考试制度确立35年后,2000万听力残疾人才出现第一位“准律师”?这个拓荒者为何又是谭婷?
苹果、土豆、泸沽湖,谭婷如此简洁地介绍家乡大凉山盐源县。
前两者植根于她的成长记忆,她曾与父母一道播种、覆土、施肥、收获;后者,她要到很多年后才亲身前往。
谭婷或许比很多先天听力残疾者都幸运,至今,她的脑中保存着关于声音的记忆,她记得敲击桌子的声音、亲人说话的声音,甚至家乡方言四川话里“晓得”“要得”的发音。
她的声音记忆断裂于8岁。
那一年,她与表哥几乎同时患上中耳炎。表哥去了医院住院治疗,耗时虽长,恢复了健康。谭婷被父母带去花费更少、称能更快见效的私人诊所,丧失了听力。
父母自责于错误的就医选择,同村人将其视为异类。之前就读的学校不招收听障学生,谭婷失学了。
她要适应全然陌生的无声世界,要适应每天父母去干活、弟弟去上学后的孤寂,要适应拿着新华字典学汉字而不得法时的烦闷。
五年后,他们才知晓西昌有接收聋儿的特殊教育学校。
进入特殊教育学校后,谭婷每天都茫然地看着同学手舞足蹈。她不懂手语,也不懂这里的人际交往法则。
在普通学校里,发现同学偷吃自己课桌上的食物时,对方会非常羞愧,而在这里,如果当面揭穿对方,对方会气急败坏,甚至出手打人。
当她展开书本,她发现自己的课本难度远低于同年级听人(听障人士对拥有健康正常听力者的称呼)同学,初一的课程内容仅相当于听人同学课程难度的小学中等年级。
一位从事特殊教育22年的教师告诉我,谭婷的成长时期正是我国特殊教育的野蛮生长阶段,全国各地学制不同、教学质量参差不齐、使用的教材难易差距极大,上级部门或社会均缺少对教育成果的督导手段与优劣指标。近年来,全国统一的特殊教育教材逐渐投入使用,但目前也仅更新至小学低年级。
谭婷后来的“师父”、引路人唐帅将听力障碍者的认知哲学称为“蚂蚁的世界观”。他认为,听力的缺失使听障者无法获取语意背后潜藏的信息,加之手语表达多由断裂倒置的主谓宾语构成,让多数听障者的价值观非黑即白、非善即恶,情感表达直接热烈。
在西昌、乐山接受中小学教育期间,谭婷没有特别亲近的同学。除了假期回家,她走进听人世界的时间非常有限。每周,有购物需求的同学需提前向老师报名,老师会组织获准出校的学生前往超市,在一小时内依次排队购物,再一同回到学校。
这对谭婷来说,是一个自听人世界踏入聋人世界的漫长适应时期,她已脱离听人的世界,又尚未走入聋人的圈子,成为两个群体的“局外人”。
一个暑假,谭婷从学校回到家中。不识字的母亲把她拉到一边,第一次没有借由丈夫的“翻译”,实现了女儿失聪后母女的直接“对话”。这一年里,以杂工为生的母亲看电视认字幕,每天向丈夫求教文字的书写,终于有此成果。看着母亲在纸上写下歪扭飞舞的字,谭婷又诧异又心疼。
她把所有的时间都倾注在了学习之中。读到高中,整个年级仅剩四人。高考后,谭婷考入重庆师范大学特殊教育专业,成为高中所在年级唯一的本科生。
■ 用手机与听人交流
“发声者”制造“发声者”
2017年时,“中国手语律师第一人”唐帅将自己推到了情绪的最低谷。他在两种极端的感情中跳跃——一面是为聋人解决一桩桩法律疑难的成就感,一面是独自面对一个庞大群体的无力感。
唐帅的父母都是聋哑人。为了让他的成长不受影响,父母把他送到了外婆家。四岁时,父亲因突发阑尾炎入院。看着父亲疼得打滚却无法向医生道明自己的病情,唐帅决定在父母的福利厂偷偷学手语。
2006年,一个偶然的机会,唐帅参与了一宗聋哑人刑事案件的翻译工作。此后,他频繁协助公检法沟通处理聋人刑事案件。这一工作机会激发唐帅自考法律专业,并通过司法考试,获得法律执业资格证书,成为了一名专职律师。
聋人的案件收费低廉,接得越多,亏得越多。但唐帅停不下来,从自己的父母、从接待的一个个聋人当事人,他无时不体会着聋人们面临的就医、就学、法律维权等各层面的结构性困境。
法律意识淡薄、方言手语交流有障,让聋人常常在诉讼中处于弱势。唐帅曾多次向媒体讲述一桩案件:一个聋人女孩被起诉后,其母亲向唐帅求助,坚持认为女儿是冤枉的。唐帅调取录像时,看到女孩用手语比划的是“我没偷,我绝对没偷”,证据资料却写着“我承认,我盗窃了,我偷了一个手机”。
那时,国内几乎没有手语律师。1个手语律师面对着2700万聋人,他有时会想,作为面积最大的直辖市、他所生活的重庆也不过3000万人口。一个城市容量的人压在他的肩上,唐帅患上了抑郁症。
他尝试过招聘高校的法律专业聋人学生,却得知没有高校法律专业招收聋人,也没有直接为聋哑人提供法律手语服务的相关专业学生。他还曾出资让其律所律师花费半年时间学习手语,但收获甚微,没有聋人思维与应用语境,他们很难真正掌握手语。
唐帅开始整夜甚至几天几夜睡不着觉。在一个焦虑的夜晚,他刷手机看到讲述香港回归的纪录片,“一国两制、港人治港”的基本国策让他茅塞顿开——聋人当然更懂聋人,为什么不培养聋人律师直接服务聋人?
这个开创性的“实验”让他激动不已。
任凭周遭人如何劝他,唐帅决心不呼不喊,只顾脚踏实地成为耕种聋人律师田地里的推土机。
职业与法律的双重突围
在中州大学特殊教育学院副院长孟繁玲主编的《聋人与社会》里,讲到这样一个故事。
某高校特殊教育学院首届聋人大学生毕业前夕,聋人们重复着一个问题:大学把我们招进来, 准备给我们一个什么样的工作?学院在聋人毕业生中开展讨论:“你认为给你一个什么样的工作、多少报酬合适?”
其中,超过70%的同学希望到聋校做老师,但当得知做老师需考取教师资格证时,多数学生表示还是愿意找份普通工作。
看过一个个朋友师兄的人生路径后,当特教老师和当工人几乎是谭婷和贾毅对聋人职业的全部想象。
2013年,在报考高校(目前聋人高等学校招生多采取单独命题、单独考试)时,两岁因使用抗生素不当而失聪的贾毅留意到同在考场的谭婷。后来,两人成为同学,在大一确认了恋爱关系。按原有的计划,贾毅与谭婷的最优职业方向是成为一位特教老师。
各聋人高等学校的专业设置同样显示着聋人可选择职业的限度——在特教之外,所有学校的专业基本围绕计算机科学与艺术设计展开。
因此,看到唐帅向聋人毕业生发布律师助理的招聘时,谭婷有些喜出望外,在她的鼓励下,贾毅也一同投递了简历。
■ 谭婷与贾毅在家学习
唐帅回忆,谭婷在面试的求职者中并不突出,相比她的彻底失聪,另外几位入选者带上助听器都可一定程度听到声音。他们开始了一场向国家司法考试进发的马拉松。
这项通过率仅为10%的考试,对聋人更大的难度在于对常识的理解。法律案例涉及一个人生老病死的方方面面,但听人的常识正是聋人的盲区。单单一个名词“法人”,都让谭婷花费了几天去理解。
她每天从早上六点学习到夜里10点,一条学习视频她需无限循环进度条,反复琢磨。因为压力或家庭原因,伙伴中渐渐有人放弃,来来去去30个先后进入赛场,又一一选择离去。
谭婷仍站在赛道上。2018年,她差了10分;2019年,差4分。
她身后的唐帅也顶着看不见的压力。在接赔本的聋人案件的同时,他每月还为并不带来直接利益的聋人助理支付薪水。长年累月,他的房子、父母的房子、律所的办公场所都被银行作为抵押贷款。
但他没有迟疑过,他坚信一定会等到那个“第一人”。他告诉谭婷,“你想考到什么时候,我就支持你到什么时候”。
2020年,考试在即,谭婷的母亲被诊患癌,在大学时她的父亲同样因患癌离世。因此,母亲的生病深深牵绊着谭婷。唐帅组织同事为谭婷母亲捐款,一边敦促着谭婷在困局中坚持。
这一次,谭婷通过了考试。母亲等到了她的通过消息,却没能看到她做律师的样子。
对谭婷和所有聋人来说,他们进一步破除了职业的单一想象;对唐帅来说,他的“实验田”有了阶段性的果实,聋人的法律荒地冒出了第一棵新绿。
“为普法而生”
通过了严苛的司法考试,并不意味着能开庭辩护。无法听到法官与其他辩护人的言语,使谭婷或许成为中国40余万执业律师里唯一不能上庭的律师。
但早在进入唐帅的重庆华代律师事务所前,她与唐帅就达成了共识——她是为普法而生的。
已从业十年的唐帅告诉谭婷,律师的工作两成在庭上,八成在庭下。如果她能让更多聋人拥有健全的法律知识与维权意识,将极大程度地减少聋人陷入法律困境的概率。
初入律所时,谭婷靠纸笔与听人同事合作处理聋人当事人的诈骗案、离婚案,一次咨询常得写下十几页纸。她意识到,多数聋人不知晓如何办理结婚离婚,更无法厘清法官、检察官与律师的区别。有时,当事人哭,谭婷也在一旁抹泪。
很多聋人使用的是借用手势、表情传达意思的自然手语,谭婷需不断向对方追问、确认。为了让工作更顺畅,谭婷重新开始学习说话。
她感觉“喉咙不是自己的了”。她说得很慢,很大声。借助手机语音识别软件,她得以知道自己的发音是否准确。
到今年,她的语言表达已顺畅流利许多。她可以迅速以话语向听人同事转述聋人当事人的话,并通过语音识别软件知晓同事的话。
她走进社区为聋人开设普法讲座,进入大学义务教授手语课程,并在短视频平台开通了账号,发布自制普法视频,线上一对一为聋人提供法律咨询,解决法律问题。
她曾经是听人、聋人两个群体的“局外人”,如今,她成为了他们的桥梁。
而对唐帅来说,谭婷的“标杆效应”已开始显现。2021年1月,他与西南政法大学合作开设了“卓越公共法律服务人才实验班”,着力培养既懂法律又懂手语的复合型人才。
■ 在大学传授手语知识
对他更隐秘的收获,是谭婷、贾毅给他带来的情感冲击。
唐帅曾问过同在律所工作的贾毅,为什么不与谭婷一起参与司法考试?贾毅回答,他想为谭婷做好后勤,让她一心一意备考,“自己不是学习的料”。但实际上,贾毅在大学时曾获得一等奖学金。
大学时,因为心疼父母,谭婷总是应付着一日三餐不吃早饭,中饭简单解决,晚饭吃上几个馒头。这样的饮食习惯,让她常常生病。与贾毅相恋后,贾毅总是坚持给她买来早餐,并督促她按时吃饭。
去参加残疾人田径大赛训练时,贾毅每天会得到一盒牛奶。他没舍得喝,训练结束后,一瓶不落地提回了学校,全给了谭婷。
他们的出现,让唐帅相信可以并应该祛除对聋人应被矫正、被怜悯、被救助的陈旧视角。
周五下午,临近下班时刻,贾毅为谭婷的水杯加满水,他们起身站在各自的座位,与另外两位听障同事隔空用手语对话,相约一同下班。
坐上重庆地铁2号线天堂堡站的列车,谭婷、贾毅与两位同事分坐两侧。需换乘三次,谭婷与贾毅才能回到江北的家中。
途中,一个聋人在线上求助咨询。贾毅立即帮谭婷举起手机,方便谭婷快速开始手语动作。在双方互相比出大拇指与ok的手型后,线上咨询结束。
在这条已运行17年的地铁列车上,四人隔着过道手语对话。窗外,山城鳞次栉比的建筑快速后退,嘉陵江在雨季后已昏黄浑浊。
他们的纯粹、热烈、活力,在陈旧的车厢里熠熠发光。
过去,他们总是寂寂无声;如今,他们正被更多人“听见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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