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专访|沈大成:我希望我的角色们活在松弛的世界里

2021-08-25 17:12:50来源:澎湃新闻/Dzolan阅读:0标签: 沈大成  《迷路员》  《盒人小姐》

文章导读
专访|沈大成:我希望我的角色们活在松弛的世界里...

自2017年出版第一部短篇集《屡次想起的人》,沈大成以接近两年一本的速度陆续将她的短篇结集出版。其中大部分作品都曾发表在《萌芽》杂志”奇怪的人”专栏。在最近出版的第三部短篇集《迷路员》中,沈大成写了洞悉宇宙奥秘的人,凭直觉感知族人的部落男孩,躲藏在花园深处的职员……

这些人物没有具体的姓名和来历,天生被赋予身份上的自由和不那么实用的特质,却时常因为一些不大不小的困境走走停停。用作者自己的话来说,这是一群“走来走去”的人,“他们还是在一定的范围中来回地走着,尝试着解决问题”。

这不是沈大成第一次写这样的人物。《屡次想起的人》里,身上长着口袋的男孩坡寄居在别人家里,不时要面对正常人的鄙夷。第二部短篇集《小行星掉在下午》里,为了防止被病毒感染,一个女孩将自己装进透明的盒子里,她成了“盒人小姐”。因为这篇《盒人小姐》跟新冠疫情下的一些社会状况不谋而合,沈大成也频频被读者“关照”。对此沈大成觉得感谢,感谢有人读她的短篇。她没有觉得自己了不起,在她看来,小说和现实都在生长,到了某个节点会相遇,这很正常。

要如何理解她笔下的人物?像我这样的读者想到这个问题似乎也困在原地了。那些奇怪的、边缘的、形形色色的人仿佛都是你我的变体。大多数时候,我们像他们一样普普通通地工作,普普通通地生活,遭遇问题,解决问题。我们是否也曾幻想过拥有这些人物身上的特质,以此与现实世界经历一次短暂的脱轨?即便这样的脱轨,或许要忍受一点点不堪和误解。

当被问到“希望自己的所有角色活在怎样的世界”时,沈大成设想,那是一个不够时髦、简单化的、略显破败同时松弛的世界。松弛意味着宽容。在眼下这个时刻紧绷、过于吵闹的现实中,作者用她的短篇和人物撑开一道道半遮半掩的门,容许你我在一些不够明朗的时刻,安心地走进去。

以下为采访正文。

澎湃新闻:想先问问您这本《迷路员》大概的写作历程。

沈大成:这本书用的是2018到2020这三年中写的稿子的一部分。选择篇目的时候,找了那些我感觉关于“走来走去”的故事,因为有一些共性就放在一起。这本书中只有一篇不是发表在《萌芽》上的,有点像是我《萌芽》发表作品的合集。

澎湃新闻:为什么起名“迷路员”?我发现您的短篇集的书名都不是出自某个具体的篇名。

沈大成:我们一般做书会首先考虑这本书里有没有合适的篇目名拿来做书名。第一本恰巧没有。当时我在石川啄木的诗歌集(注:此处提到的是石川啄木的《事物的味道,我尝得太早》)里突然翻到有一首叫《家》的诗,里面有一句话是“几年来屡次想起的这个家……”我觉得“屡次想起了什么”这个用法和词组结构挺好的,很适合。加上我的第一本书里写到一些社会边缘人,奇形怪状的人,所以就叫《屡次想起的人》。

第二本书《小行星掉在下午》差一点用其中一篇的篇目作书名,那篇是《在世界末日兜风》。后来没有叫成,然后再想一想就想到“小行星掉在下午”。《迷路员》是因为确实也找不出一个很合适做书名的篇目名,所以另外想了一个。

澎湃新闻:也是因为“迷路员”这个书名符合您刚才说的“走来走去”的感觉是吗?

沈大成:对,走来走去。我小说中的人似乎都没有得到一些非常开阔的解决方案,他们还是在一定的范围中来回地走着,尝试着解决问题。他们的共性就是走来走去。

澎湃新闻:您笔下的人物都处在这种不够圆满但可以自洽的状态,在您看来这是我们人生的常态吗?

沈大成:对,这肯定是我们的常态。但是我们是一种动态的自洽,如果说是静止的,似乎就用不上自洽这种词,对吧?我们是在变化中寻找解决方案。

听到你这个问题,我想到自己上下班路上,见到散步的人,遛狗的人,还有带小孩的人。有时我看到一个爷爷或者外公推童车带小孩出来。有些老人几十年烟抽下来戒不了,一边带小孩一边抽烟,拿着烟的那只手尽量远离小孩,继续推着童车走,不时抽一口。他们需要带小孩,也舍弃不了烟,于是采用这种看上去很滑稽的方式。这可能接近我们的状态,改变不到最好,还要和目前的情境相处。这就是我理解中动态的自洽。

澎湃新闻:我觉得《迷路员》中的部分短篇比如《经济型越冬计划》和《刺杀平均体》都有强烈的反乌托邦色彩,可以理解为您对未来的担忧吗?

沈大成:我平时不会用“反乌托邦”这么宏大的词来思考自己的写作。关于我是怎么想、怎么归纳我小说中的这种设置,我会说我喜欢在小说中设置一个困境,让我选择的这些人想办法解决困境。我并不写那种能够推翻困境的人,我只要写他们在一个变化中的世界里去生存。这些人确实想了办法,如果他们想不到一个好办法,就去想一个比较差的办法,差的办法也解决了部分问题。我觉得我在写“困境”和“想办法”这种对立的问题。

说到对未来的担忧,我也是普通人,我们对未来的担忧是一样的,没什么差别,但我的担忧还是有一丝轻松的感觉。一个人只是拥有属于自己的生命,我们每个人不用无休无止地见证历史,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死亡,换一个新的人来见证好的或者坏的未来。我决定只担心我的那一份。如果未来很坏的话,我只分担我的那一份;如果未来特别美好,我也只能享受我的那一份。多的好或坏我无福消受了。

澎湃新闻:您的小说里经常写到城市空间,您是怎样理解空间与我们的关系的?

沈大成:我自己是一个活在室内的人,我不太喜欢那么户外的环境,日常工作和生活大多也在室内,也许空间对我来说是一种更贴近的生存方式。建筑空间其实相当于现代人的一个洞。如果是原始人,他也是处在原始的洞里,大家现在把房子造得很好,功能上来说也是现代人的洞。

作家散步时拍的猫

澎湃新闻:短篇《花园单位》是您根据平时散步的经历写的吗?我听说您经常中午去散步。

沈大成:嗯。我小时候妈妈在医院工作,医院就是一个花园单位。小时候寒暑假没有地方去,就去父母单位的寒托班、暑托班,不需要好好做作业,大多数时候玩,在里面跑来跑去。那里有假山和绿树。

现在我上班,中午吃完饭想出去走走,走到了附近一个宾馆,也是一个花园单位,里面非常适合散步,有几次还碰到我的同事,这种地方都很吸引我们。在散步的同时我会想要写什么,因为刊登小说的杂志有时间要求,到了时间必须要写。

总是困在这种周而复始的焦虑里,想现在要写什么,下面写什么,散步时就决定写这个。以这个地方为背景,我写了《花园单位》,用到的一些元素非常吻合我散步的花园式宾馆。里面有白猫,有草坪,有广玉兰,有附近上班的人在里面散步。他们散步的姿态好像都是怀揣着秘密的。我很少看到有两个人、三个人散步时不说话的,总得说点什么,这种姿态又好像是在清除秘密。那个地方帮助了我写这篇。

澎湃新闻:我觉得您笔下的人物彼此间享有稀薄但又韧性十足的情感,看似矛盾又很自然发生了。在这个快餐化、追求改变和更新的大环境里,您是怎样理解这种情感的?

沈大成:我们的环境不正好就在应用这种情感吗?这个变更的环境中,人和人关系就是会比较稀薄。这并不意味着人不好。比如我自己就体会到这种人类之间很好的情感,时间很久的,彼此很信任的,总归觉得未来发生什么事,对方也不会像现在这种出卖,或者把你私下说的话说出来,我相信应该不会的。当然也因为我没有追逐不太牢靠的或者表面上功利性很强的情感。

我本身并不想着眼于男女感情的主题,我很爱写那种较为干净,有点萍水相逢,大家背景不同,最后产生一种情感连接。我觉得如果我自己拥有这种感情,我会觉得比较舒适,不会那么有压力。

澎湃新闻:您小说里的角色,包括叙述的语调和节奏都有种稳定的秩序感,一步一步平稳地向前迈进。想问下您在日常生活中是一个比较看重秩序的人吗?

沈大成:有一派观点认为小说最好是完全构想出来再写,而不是写好一部分再想下一部分。但我因为工作节奏往往写在这里,想着下面写什么,很少把小说全部构思好。从这一点来看——我其实在回答你的问题,就是没有秩序的。这个规则没有建立,往往是依靠已经写出来的部分来想下面怎么写。但这个过程中,我没有完全想好如何安排人物的行动,人物也在缓慢地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,反而也许使他们有条理、有理性地去处理一些问题,从而获得一种秩序感吧。

至于我自己的秩序感,如果社会上这几十亿人有一个平均的秩序感指数,我觉得我也许会超出一点。我还是几乎能够遵循自己设立下来的一套规范在做事情,我不太喜欢计划被打乱,但是我也没有什么重大的计划。今天做什么明天做什么,就这种小计划。

澎湃新闻:您的许多短篇用到男性视角,联想“沈大成”这个中性甚至男性化的笔名,想问下为什么会用较多的男性视角?

沈大成:我一开始叫沈大成,多多少少是因为我自己的名字太女性化。总归一个人如果能创造一个东西,也许首先要创造一个和本身拥有的不同的一个东西。所以我用的笔名比较偏向男性化。

我日常也会暗中作假设。比方我现在有机会变成两个人,一个是极为美丽的女性,一个是彪形大汉,我到底要成为谁呢?现在的环境我可能选后者。比如说我早上乘地铁,走在路上,和我相向而来的人更多,同向的人很少,我发现没有人会给你让出一条足有一人宽的路。每每那个时候,我就在想我是个彪形大汉就好了。社会资源是否会向弱小做足够的倾斜?我觉得女性的安全感和空间感都是过于薄弱的。

我写小说时选用男性视角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。并不是说我更偏向于男性,更向往成为一个男性,我只是觉得男性视角更好使用。如果要写女性会很复杂,我不太知道如何写女性,挺苦恼的。我写的男性也不是社会标准化的男性,他们是那种思来想去的,比较内敛的,可以说偏向中性化的一些男性。

澎湃新闻:您如何理解性别差异?您对当下的性别环境又怎么看呢?

沈大成:我有一个挺好的朋友,她和我说过一段话,我觉得还挺有道理的。她说在自己和女性朋友的相处中,发现女性到了一定阶段都会变成女权。她说的那种一定会变成女权的人,是指变化中的人。比如在公司里,一个获得升迁的女性贴近了比较稳固的、由男性组成的领导团队,她会产生和自己曾经身处下层的环境不同的体会。我由此想到,假如一个女性处在毫无变化的环境中,周围的事物相对于她没有产生变化。因为没有相对的位移和相对的速度,她意识不到自己真正的坐标和速度,也就不会对眼下的状况有质疑和反对。

有别的记者问过为什么我不写女性,我以前认为这没有什么,我觉得写男性没有问题。被问了几次之后,我确实有点羞愧。我在想女性作家是不是应该多写女性?写一些强大的女性。但是我目前又达不到这样的水平。后来我想是不是可以用一种朴素的办法来回应这个问题——我承认自己是个女性作家,如果我个人能够取得什么微小的成就,我都要把功劳归于女性作家,以此来帮助女性作家写作。这样想,也许我对女性写作有一点贡献,我也真的很期待写出厉害的女性。

澎湃新闻:我想到您短篇集里的《嘴里》,讲一个长着猫舌头的女孩如何接吻,觉得很细腻,跟其他短篇不同。

沈大成:这篇是和别的不太一样,是2016年写的。我当时想把它放到第二本书里,但是第二本里也有一篇关于人和猫的小故事,所以我觉得会不会重复。我察觉到自己在变化,慢慢地变化,最近几年写的也许有一点相似,就想把2016年的这篇拿进来,打破一下相似感。由过去的自己帮助近期的自己,给书营造不同的氛围吧。

第一部短篇集《屡次想起的人》

澎湃新闻:我很喜欢您第一部短篇集里的《口袋人》,关于一个皮肤会长出口袋的族群的遭遇,一个口袋人男孩与正常男孩的友谊。里面的角色接近您说到的中性、内敛的男性形象。可以说说您这篇的写作灵感吗?

沈大成:我试图回忆了一下,有点想不起来。我估计当时只是单纯地想写一个带有动物特征的人。另外开头有写机场下雪,好像是因为我有次去日本玩,返程时从札幌飞上海,机场在下雪。很多灵感是难以追溯的,也可能是硬想的,我不觉得灵感是飘过来的。我现在必须要想出一个东西,在有限的选择中确定一个可以拓展的想法,就按这个想法写。不断地想就可以不断地把想法扩大化,最后写出来。

第二部短篇集《小行星掉在下午》

澎湃新闻:您第二部短篇集中的《盒人小姐》写病毒侵袭下的人类世界,与我们当下的处境不谋而合,自己的小说预见现实对您来说有怎样的感受?

沈大成:我当时挺感谢的。有一些朋友和陌生的网友会把“有一个人把自己装在透明的球里行动”、“小区门口建了一个喷消毒水的通道”这类苦中作乐的新闻给我看。因为有时我会怀疑小说是否有人读,特别是短篇小说集。我自己的经验是,一个人能读完一部短篇小说集,对小说集是一个很高的要求,很难奢望。现在有人反馈给你,你这篇我真的看过,并举一个现实中的例子和你的小说作对照,这种情况我都非常感谢。

但是并不会产生“我很了不起”的感觉,完全不会有。我觉得小说就是依靠现实世界来想象和发展的,现实世界本身也在变化,到了某个时间节点两者不谋而合。说明两者都生长过了,都没有停留在原地。小说语言没有停留在完全摹写现实的层面,现实也没有停留不变,所以它们又相遇了,这是很正常的。

以前我在广告公司上班的时候,经常要针对产品发散创意,凡是你想到一个概念,别人也会想到。不管是同事还是广告书,已经有人把这个广告的概念想过了,人和人的思维会相遇的。

澎湃新闻:疫情时代您觉得自己的生活产生了哪些改变?

沈大成:我有印象的是有段时间大家不用每天去单位报到,起初我以为个人时间变多了,后来发现也没有。生活相对正常化之后,很多价值观发生了变化,比如就写作来说似乎有一点动摇。万事的重量都发生了变化,写作这种事情真的重要吗?眼下社会上发生这么多怪的事情,你写的怪的东西又能怎样引起别人的共鸣?这些还是产生了困扰,影响到了我。但是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去解答这些困扰,就凑合着生活和写作。大家都没有什么明确的指导思想。

澎湃新闻:写过这么多古怪的、想象的角色,您有没有对哪个有偏爱?

沈大成:我都挺喜欢我写到的小孩子。像《口袋人》里的两个小孩,《迷路员》里的养蚕儿童,《男孩托托》里的一对双胞胎。《养蚕儿童》里的小孩来自我有次下班路上,看到两个小朋友下课,他们的手里都托着一个养蚕的盒子,后来我依据这个写了这篇。我想也许我们已经对世界习以为常,但在刚刚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的小孩眼中,他是不是不能理解一个事物有四种状态?蚕有四种状态,他独爱其中一种生命状态,不想让它变成其他状态怎么办?这种爱如何维系呢?我是这样想的。我写到小孩时都觉得自己挺动情的。

像我们这个世界有时是不是觉得什么东西都不好了?对很多事情有点悲观,或者觉得和自己预想中不一样,但是看到生活中的小孩,你会觉得他们在努力地了解这个世界,你不要的东西他很欣赏,他尝试着理解这个社会。我觉得这样很有意思,我喜欢我写的小孩。

澎湃新闻:如果有一个世界可以去安放您小说里的所有角色,您希望是一个怎样的世界?

沈大成:我觉得这个世界不会太时髦,也许是一个略带破败的、很松弛的世界。因为我写的人总是想啊想,把问题想透后也不怎么行动。他们对物质的需要不高,非常注意去听别人在说什么,观察别人在做什么,他们都挺善良的。这些人没有名字,如果他们彼此之间要提到某个人,就只能用对方的一些特征或者职业来指代。比如会说“擦玻璃的人”,“喜欢养蚕的儿童”,或者会说“得了皮肤病的人”,也许就用这种称谓来彼此称呼。这个世界少了很多我们现在世界的累赘,是一个比较简单化的世界。

澎湃新闻:我之前读您的其他采访,您说喜欢波拉尼奥。除了他之外,您有别的喜欢或者说推崇的作家吗?

沈大成:对,但是我的喜欢也没有超越普通人的喜欢。其他的作家的话,就是普通人看什么我看什么,读书这方面我有点说不出来。

澎湃新闻:您最近有在读什么小说吗?

沈大成:最近看的都不是小说。我看了一本和间谍有关的书,叫《间谍与背叛》。还看了J.A.贝克的《游隼》,讲游隼这种猛禽的生活,看了一点还没有看完。平时如果和出版社有交流,给到我什么书我还是会看看的。但是不能像评论家或者很厉害的作家侃侃而谈,就是说不出来。

澎湃新闻:您有新的写作计划吗?据说您想尝试写写中篇。

沈大成:还停留在想的层面,没有找到时间。我目前的工作节奏和过去几年比较类似的,还是写短篇。但是我觉得写短篇可能会固化。现在写短篇的节奏或者把握小说的语气随着时间久了,在同样的篇幅里可能会固化,是应该找一个怎样的方式改变,所以我会说我向往写篇幅长一点的小说。就像换一个训练场,对自己进行一些自我训练,自我开发。但是还没有开始,现在写的还是短篇,和最近两本书相似的短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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